文艺撷英
六月的关中平原,总在无声地酝酿着一场金色的起义。麦穗们谦卑地低垂着头,仿佛在静谧中等待着那一场盛大的收割仪式。很多年前,当第一缕晨光漫过渭河,远处的土塬上便浮起几粒黑点,宛如被晨风轻轻推动的墨痕,渐渐洇染成一片流动的剪影——那是来自甘肃的麦客,他们踩着千年农耕的古老韵律,准时叩响了八百里秦川的门环。
他们总是悄然出现在黎明前的雾霭里,粗布褂子紧紧裹着晒成古铜色的身躯,肩头的镰刀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。领头的老者紧握着旱烟袋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仿佛在默默丈量着土地与天空那遥不可及却又紧密相连的距离。关中老农静静地站在田埂上,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沉甸甸的麦穗,目光在麦客与麦浪之间来回逡巡。无需言语,一个默契的眼神便达成了无声的契约:麦客的镰刀将切开薄薄的晨雾,而关中的土地则会赠予他们一季的温饱与希望。
镰刀挥舞之间,空气里似乎飘起了细碎的金粉,那是麦穗破碎时散落的梦幻。麦客们弓成满月的脊背,在金黄的麦浪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,他们的动作带着某种神秘而古老的韵律,仿佛在与这片深爱的土地进行着一场深情的对话。甘肃的口音混着秦腔的粗犷调子,在广阔的麦田里荡起层层涟漪,那是对生活的热爱与坚韧的颂歌。关中老汉则蹲在地头,眼睛却始终追随着那些在麦浪中跳跃的矫健身影,心中充满了对劳动的敬畏与感激。偶尔,有麦客直起腰,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水,两人便相视一笑,这笑里藏着黄土高原的密码,只有庄稼人才能深刻破译。
正午的太阳如同烈火般炙烤着大地,将麦秆晒出裂帛般的声响,而麦客们的镰刀便在这炽热中化作了银梭,轻盈而迅速地穿梭在麦浪之间。他们弓成问号的脊背,在金黄的波浪里时隐时现,仿佛是与大自然共舞的精灵。此时,关中人家待客的淳朴规矩便藏在了饭食之中:油泼辣子泼透三指宽的面条,热气腾腾,香气四溢;案板上蒸馍堆成小山,圆润饱满,象征着丰收的喜悦。“苦重,吃结实了才有力气干活。”主家婆娘边说边把油泼面和馒头往桌角推了推,自己却就着咸菜喝着稀饭,这份克制的善意,如同沉甸甸的麦穗,饱满而深沉地坠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。
每天收工后,夕阳如同一位温柔的画家,将天边染成了绚烂的橙红色。收工的麦客与当地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,心中充满了满足与疲惫。不知是谁先哼起了秦腔的调子,“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……”这粗犷而熟悉的旋律在夕阳下回荡,仿佛是对这一天辛勤劳动的最美赞歌。
如今,联合收割机轰鸣着碾过麦田,金黄的麦浪在钢铁巨兽面前纷纷倒伏。当年的那些麦客们摸着柴油机收割机留下的齐茬,眼里只有对老法子割麦的不舍:“这铁疙瘩割得倒干净,就是闻不见那麦香。”
黄土高原的风依旧吹,吹过机械化麦田里齐整整的秸秆,也吹过甘肃高原上新栽的苹果树。两地的麦浪或许不再相拥,但土地记得所有来过的脚印。就像渭河和泾河终究汇成一股,就像秦腔和甘肃“花儿”在黄昏的窑洞前悄悄唱和——那些被时代落下的,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,在记忆的麦田里,永远等着下一季的收割。